过年回家
深冬,入黑。
土屋迫近。零星的灯火看过来,又模糊了
他们的脸色严肃地可怕
门口趴着的黑狗不见了
鸡群瞎子样抱拢成一团
猪圈空了。死寂盘据在半掩的木门后。
行李箱落在冻地上。
我,朝着空荡荡的黑暗,喊叫着,喊叫着
慢腾腾地,茅厕伸出父亲那颗常年多病的白头颅
手里,正系着合不拢裤缝的布条子裤带。
呵,灯火大亮。黑狗、鸡、猪,晚餐
依序迈入堂屋。
/09/23
坟墓
十年前,臭被窝套着初中三年级的我
躲避身侧唧唧喳喳的黑暗
烂木窗下,我一翻身,后山那块坟墓
突然闯进来:墓顶压着细雪,杂乱的枯草下
碑文清晰可辨。而月亮苍白、圆、大,躺在倾斜的墓坡上,
随时,要滚进被窝来。
我缩紧被子,没有用!
我转对着满满一室的鼾声、屁声和黑暗,没有用!
我掉头逃跑了十年,杂在闹市里遗忘,也没有用!
月亮滚着,滚着;一阵铁腥的锐疼,
直到此刻,追上了我。冰块浮了起来
/10/05
死亡常常发生在内部
死亡常常发生在内部
我跑过月夜的草坪,流浪猫的眼睛变异成红色
蟑螂夭折,蚊子远走
带铁鞋跟狠狠地碾踏着草坪上焦虑的烟蒂。
我竖起领子,顶风走进长廊。
手电筒照不透头顶的三丈黑暗
因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好像什么都已发生,你突然被抛掷在另一星球
脚下的土地正在分离
涌现的是屏风、墙壁、瘟疫,是三餐呼喊的酒席
高塔长耸,灰暗了那么一下午
湖水波动着,它将会结上厚厚的坚冰
会承载新一代的尖叫、仇恨,和避孕套
但差别,真像窗隙那么开敞吗?
我怀疑着,却在转身时
碰触到一手结晶的浓雾
我要回去。囚禁在星空下
蠕动的树影,纷纷投身怀里
回望墙角的积雪
闪耀了两下,又溺于周围五亩地的鼾声。
/01/13
雪(一)
为什么篮球要击打着玻璃钢?
为什么心脏冬夜单独撞击着阴森的大地?
为什么男人的阳具喜欢摩擦着女人的性器?
木匠光膀子劈材,为什么?
那从缝隙里钻出的寒冷掏出了匕首;
它穿上了防滑雨衣,
闪着有机玻璃的暗光
像外星球来的机器人,踏在窗下的冻街上,整整的一夜啊。
/01/14
雪(二)
又一次下进了梦的背坡上
一睁眼,满北京的白色就覆盖了腐败的黑
灰路刺向红灯尽头
雪泥,两边泼溅
远远的,黑大氅标点在眩目的白色篇章上。
我们纷纷点头致意
向清晨的海军蓝帽檐;脚跟踏在干雪里
好像小时侯偷吃酸菜根的牙齿
一棵受伤的枝桠突然横在眼前
我猜测着雪背后的淤痕,就如同猜测你的心事;
小麻雀,树梢上蹦跳着
轻佻但又轻盈,撬起了滞重的星球。
放假
烂雪纠缠着靴子,杨树挺起骨感体形。
看看脚尖下的灯光,条形,渗进坚硬的雪粒里;
自行车东倒西歪地不耐烦了;
情侣们又习惯吵着嘴强吻。
腐熟的土质裸呈出紫黑的颜色;它们萎缩了。
寒冷抱着瘦长的脚踝骨
从蚯蚓出入的孔道里隐遁;
窗户炸出的欢笑,摩擦水泥面颊
呵,懒洋洋的红绿灯,懒洋洋的交警帽檐
又一次,被黑树举起。星辰,无辜而纯洁,
被生活压低的头颅看见了
忧郁症患者,突然停住前冲的姿势
获得了减速的节奏
夜空湛蓝,运载着大雁样的新年
就将栖落在身上的岛屿中。
激动的肺叶拍打礁石。它们坚硬而又正在老化着。
/01/17
种红薯
九月。骄阳晒焦脸骨的黑礁石。
他们弯下腰,锄头深掘进紫黑色的沃土。
嘴唇被堵住了,他们从不说话,
只是偶尔翻翻石头样的白眼。不说话。
他们却很响地放屁,或剔掉
指缝黑垢,对着电视张大嘴巴;
要不,就呆滞地睡下。他们不说话。
他们弯下腰,锄头深掘进沃土里。
一脸的荒郊地,苇草蓬松在耳廓的土包边
汗水的蚂蚁攀爬在被风雨侵蚀的沟壑上。
一阵风。杨树喋喋不休,薯叶翻译风的话语;
然后他们不说话,不见了。阳光暴晒荒野
只有锄头,固执地挺进沃土的黑暗里;
一如阳具插进阴影的阴道;
他们交媾出聋哑的红薯儿子,在土里歪头裂脑地闷长着
打着最野蛮的手势,如今赤露在霓虹灯下。
/01/23
拜年
砣砣乌云滚在轮子前。白雾脚下涌起
摩托车颠簸着,急急地吼。山间公路
甩出一段白灰墙,小花狗狂吠着,皱紧白鼻尖。
山民们冷着刚开发的脸,漠然转身。
剧雨连日,我们穿过
大片嶙峋的山岩骨头,滴着黑水,扑面而来。
过了一个镇,太阳兀然滑出,瞬间点燃了
山坡的枯草群;我们焉闷的心也熠熠生焰。
摩托车欢快地吼。这时有担架横出,
死亡铺盖着红色锦被,庄严地走在路中间。
(又是一个喝农药的农妇!)
摩托车缓缓随后。我们小心礼包
又把亲戚关系重新权衡过了,
才深坐进车垫上。公路继续围山脚盘绕
群山屹然不动,仰看着深谷上的天空。
/03/04
野狗
我进村时,正顶着薄月亮。
一只狗吠叫起来,所有的狗都吠叫着。
(天啊,每家似乎都圈养着一条栓着锁链的狗。)
黑夜的肌肉连同床铺铁链一直颤动着,直到木窗发光。
窗下,它们成群接队地穿行过上锁的木门、荒草地、我这返归的游子身边,
站住,咧嘴凝视着,又大风一样卷过。
它们成了村庄的主人,摇摆着刮过那些书包燕子样飞在身后蹦蹦跳跳的儿童
刮过那些马扎上等死的晒太阳的老年痴呆,刮过那些中年妇女
她们腰身粗壮,赤着脚,黑泥唧唧疼叫着从指缝间冒出。
当夜晚罩下,它们安静了,匍匐在狗洞里
钢筋肌肉紧张着,毛发充电直立。
呵,它们在等待它们赖以发达茂盛的天敌:
那因青壮劳力离乡人去楼空而日渐猖獗的盗贼!
狗毕竟不是人的对手,鲜红的狗肉日夜沸腾在闪亮的汤锅里!
狗毕竟不是人,每天在张着泥坑大嘴的荒废田野里,
它们疯跑着,翻滚咬斗,又无耻地交媾着,并不计划生育,
诞生下一窝窝眼膜覆盖的狗崽子:它们大多都被抛弃了,
或饿死在阴沟边,
要不瘸腿跛行在陌生人的后面。
剩下的狗崽子们,吞吃着灌木丛里的弃婴。
一夜夜,奔跑在两河交汇的银色沙滩上。
它们嚎叫着,月亮照着淬火的蓝色毛发。
寝室
那些漂亮的女人,不属于我
今夜,她们仍然把微笑献给了人造月亮。
上网、QQ,就把
危险的八点转移并消费
我们吵着架打扑克,互相攻击,辅以导师轶闻。
私生活的唾沫呀,临睡前
才一一揩净。也会重读永远读不过去的一页……
然后熄灯。在夜晚弓起的洞穴里
突然惊醒,反侧,忏悔着偶尔手淫着想她们。黑暗压着我,我们。
这时,泥泞的牛厩里,
挤着头头公牛,褶皱肉垂,柱子四腿,低吼着
躁动地践踏着黑暗,践踏着失眠的我,我们。
/05/07
年的野草颂
它们顺雨而长,从头盖骨里抬起身;
它们废了常年干涸的河道,让儿时猎捕的鱼群
栖息在它发达的根毛里;
它们抢占了被荒废的农田;
它们还在长,铺延漫漶。
一阵阵热雨召唤它东征。它侵入了
带锁的台阶。它疯长着,包纳了更多的家禽
把狗进化为狼,让猪长出獠牙,尖尖的。
可是还不够,它们还在长。
它们聚集着,召唤出曾被人制服的天灾,来威唬人;
把村庄覆盖为原始草林。
农人们黑手拿起了鼠标,掉头向南时,
疯草就在背阴处唱歌奔跑。
去小学校的款款小路,像猎人埋伏下的陷阱。
野草都长到他们膝盖了,小学生还在埋头画漫画。
而床铺上运动的两个人,一停止,
疯草就将从他们眼睛里长出。
/06/16
乡村
疯牛轰踏过的茅屋保持着的伤口,
被月光照彻时
肥滚滚的野猫闪过。
二流子们终于闯城市啦,
女孩却不安分纷纷要嫁给轿车?
我听见肺结核患者捆在土地上对岁月吐浓痰的咳嗽声
被利用的土地愤怒地张开淹死婴儿的大嘴巴
野草胡须疯长。
为什么要逃离呢?
村庄不再是港湾
父母们都飞向城市开掘美好的新社会,
留下中学生夜夜快活地砌麻将。
无人管理的肥地收获稗草,
死神的镰刀收获尸体
老师们夜夜酗酒赌博。
五十块钱一次是适宜的,将晚霞
播弄地灿烂、辉煌,带有衰颓的余温。
玻璃窗后学生们压扁的脸,迅即被黑夜吞噬
网吧昏暗的灯光,多刺激!
汗臭古怪变形的光影,又多亲切!
在喝五吆六的划拳里,
多少等级制长着熟稔的面孔?
寻找出口在默许与禁忌间
多少漆黑的夜晚,
引导我们想象路边孤立的粉色灯光?
走在非法的黑暗与合理公路间
大团无主的黑暗恋着小束的光;
本能推着我们,走吧;
困在乡村黑麻袋里的老家伙们,
甚至为了檐沟的流水,愤怒地争吵,
这时候又久久地,久久地失眠!
郊区行
一上车,拉紧面具。
你欢快的小舌头,舔着我隐秘的脚趾缝。
土坷路上的碎石尖,
恼人地搔着我零散的无法传递的痒。
膝盖头,你的,紧挨我的,
如站在纸盒子里的黑笔铅,
仅从周围的橱窗掘取激动?
想象的调情没有籍口,俯贴下来,城市的脏面孔
激起小疙瘩:好在车身震颤,扎入郊区的大海洋
雕刻工人挥锤,鼓动着
汗水与肌肉。等车的二混子染着金毛
总和垃圾堆联袂出现。
我跌进靠垫,嗤笑着
青春痘女孩俗气的红脚甲;
她扭头冷漠地看风景,翘起了不正经的马屁股。
我们契约般地瞪视
嚎啕不止的婴儿;哎,自我的变形记总脱离不了
车顶棚。逼过来大卡车的铁笼里
交叠嶙峋的猪群的喘息声
迸出挤站慢车的经历……
我突然深感不满和不满足。我,和你,掀开面具
互递了哎呀和某种隐秘∶紧急或者仇恨。
/09/27
荒野
古怪地,古怪地被火车闷燃
我们是城市的囚徒或战士
走在山路上,我们把积攒的,
缓缓排入荒野。
荒野不说话。山峰总是远的。
坡上的黄牛竟也有着湿汪汪的眼;
我们把积攒的,扔入风中
连急跑的狗都土头土脑
摩托闯入庭院。电器广告覆满红砖墙
他们——孩子——还是闷惊着,又往外突乐着
麻雀般掠过身边,没入荒野后
眼眶胀满歪斜的未剃头的枯草窝
我们空了:我们把积攒地
释入黄土,塞入青苔砖缝。
地主、绣楼、栈道桃花受到普遍赞叹
其实优越于自身的实存
但跨腰包的黑胖老板正忙于建设呢
(全世界都匆忙地破坏重建!)
他们才是精明的长工、管家
半恰媚地征收我们幼稚的学费:
允诺我们心里想要的,可以怪哭,乱笑,倒立
纵容我们又浪又费;甚至可拿起斧子
斫下荒野的鼻毛,
半跨在门槛上,他们保姆般地冷笑……
会排斥我们的——荒野
就像我们,也最终倦了山水的怪头怪脑
城市的锁链拉紧了
远远的,荒野就像“飞碟”突闪,旋入脑颅后。
新县
1
如果倒回六十年,我们会看见
刘伯承、邓矬子,骑着缴获的洋马跑过,
一跑,就跑进了石头里。军服卸给了女解说员
代替他们,吹嘘当年的关怀。
那些走出去的将军伢子,现在
反倒还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
因为山,并没矮小几分。地主们更加猖獗
只是换了别名。
2
别墅群移来了山脚下、河水边
雕栏玉砌、圆柱、玫瑰花园。
洋式风格殖民沿途商铺:
县政府刁难又俯就,成全彼此的盟约:
“地球村”安置下首批暴富的涉外劳务人
呵,春光大好,绿色覆盖满街
偌大的建筑群里,仅有一个,一个
弯腰的侧影。
星级宾馆接纳
满屋腐尘
小雨里,放弃狩猎,计程车司机
静静地,口水湿了《人民日报》。
3
盘旋又迂回。山坳套着山坳。
直到车轮刹在狗嘴边,
他们才陶俑般从石墩上缓缓起身。
一个老头领导
我们穿过猪粪、土坯墙,
见证枪火、暴动、起义、围剿与遁逃。
我们又见证了聚集越多的人群(四十岁以上)
乌糟糟地,只能注意到暴怒洗亮的眼睛
他们嘟噜、抱怨,扬起拳头
对着车屁股后的飞尘,为赡养费,为补贴,为救济
他们继承并习惯了穷人的正义。
4
大厦孤立着,洋气地特殊;
迎头竟撞见问好的
日本语。宿舍军事化
我看见毛巾齐刷刷地立正着
我看见农民子弟因不合日本礼仪,罚站着
(我也看见了自己,恭敬地立在未来前)
他们改变并审视个人“恶习”,
梦想先进又恐怖的国度
当我的幻想轻易地破灭(嘿,几个骗子学者)时
学生们正张嘴纠正发音
他们本能交待出一截未来
我何尝不糊涂且兴奋地被输出?
他们至少还改变了局部的物质风景
社会彻底地毁坏我们的精神。
5
像传染病,巨大的静寂弥散着:
绿山是静的
绿山后的青山是静的
青山后的黑山挨着白雾,也是静的
绿幽幽的街道是静的;绿油油的城河波澜不皱
店铺半开着门,车轮都消了音
连小学生掷出去的未来、水漂,都没有回音。
只有宣传科长尖峭嗓音
刻划着雨洗的车玻璃
无人。疯狂的静寂令人猜想:
是不是,那么多的山里人埋伏在
十万大山中,或正缓行在山路上
但我知道,埋伏的,更可能不是人
而是灿烂的野桃花,
是花树下的废墟。
/04/21
余旸,年生于河南,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教于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获刘丽安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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