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

我与女儿几乎同时看见它。

天晓得,隔着熙熙攘攘的一条街,它居然在对面奋力跃起身欢欣讨好我们。它急躁地冲我们摇尾巴并叫唤,虽只能在原地兜着圈子不停踱来踱去但眼神却期盼灼热,如果不是被一个小老头用项圈牢牢扣住无法挣脱,我断定它会毫不犹豫冲过来。

女儿拽着我的手,要求过去摸摸。不可否认,我也被它所表达出的这种莫名友好与热情所吸引,于是我们穿越隔在路中间的车流,来到了它身边。

这是一只三个月左右大的金毛幼犬,全身奶黄色厚实顺滑的绒毛,两只前腿粗壮有力。它不停地绕着我们的裤管嗅,俯下身用舌头亲昵地舔我们的鞋面;它呜咽嘀咕发出欢喜的声音,又激动又必须要强制自己安静片刻以便坐在地上抬起脑袋与我们对视;女儿蹲下身轻轻抚摸它的脖颈,它顺势将头探入女儿的臂弯,完全信任依赖地靠着;它的尾巴频繁持续扫动,它的眼眸里盈满了渴望与迫切……

它仰视我,它是在说:带我回家。

我相信世界上存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妙机缘,这机缘流淌于人与动物之间。如同《赛虎》、《杜玛》、《尼斯湖水怪》、《导盲犬小Q》等众多影片中描述的那样,与主人彼此爱、彼此忠诚和守护至死不渝。我认为自己此刻正步入这样的奇遇,因为它眼神所流露的复杂情感,一对水汪汪的眸子述说前因后果。我不想知道个中蹊跷,无需明白任何细节。一瞬间,我决定,带它回家。

我问小老头:多少钱?事实上这附近一直都分布着流动售狗的散户,每个周日下午四点半女儿结束英语辅导,我们必然由此经过。

小老头垂下眼注视着狗:块。

我随口侃价:便宜点儿,又不是在专门的狗市场交易,要这么贵?

它突然站起身,将脑袋凑到我的小腿上来回摩擦;它仰起脸,眨巴着眼睛轻轻地哼唧;它的两只前腿搭过来,立起身子闻我的手;它粉红滚烫的舌头痒酥酥地舔我手背。我顺势抚摸它的脑袋并轻挠它耳朵,我看见它往后翻起的右耳垂,有半个蚕豆大小月牙般薄薄弯弯的一瓣儿残缺,绒毛掩护下基本不可能被发现。我借题发挥故意翻起它的耳朵,挑剔说:耳朵都缺了一块嘛!

小老头吃惊地凑近看清,哑然几秒钟后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告诉你,这只狗是品质最好的纯种金毛,要不是因为耳朵缺了这点儿,不会卖那么便宜!你随便去狗市场问问,如此好的金毛猎犬,这个价谁会卖给你?!

它哼了一声匍匐在地上,脑袋耷拉着靠在两脚间。小老头突然紧张起来,生猛地拉拽系住狗项圈的绳子,它被迫站了起来,刚要趴下,又被狠狠揪起。他使劲拖着它准备离开,它呜咽着用爪子牢牢扣住地,它冲着女儿哀嚎呻吟,女儿蹲下身搂住它的脖子,扭头恳切地对我说:妈妈,买下它。

于是我打开包,拿出钱递给了小老头,顺便看一眼手机,五点钟。我记起与发型师的约定,糟糕,迟到了!女儿如愿以偿地抱着它,我们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发廊而去。

剪刀在我的发梢上下翻飞,透过面前的落地镜,可以看见它安静放松地躺在女儿脚旁酣睡,我们相视窃喜。女儿说:“我得好好给它想个名字。”我笑了:“嗯!”

发型师用吹风轰开碎发后,顺势取走了我肩上的围布。我站起,突然听见女儿惊慌的叫声,回过头,我看见了它痛苦的样子,蜷缩成一小团,眼睛紧闭,腹部深陷,腿脚颤抖,腰背大幅度地搐动……我唤它,没有反应,我吓得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它,它持续这个样子,抽搐几番后艰难地吐出一小滩白色的粘液。我在手足无措的忙乱中用纸巾擦干净它的嘴后,它才渐渐恢复了意识,微微睁开的眼睛看着我,虚弱无助。

发廊里的人都来围观,各种各样议论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我抱起它,顺着洗头妹妹手指的方向,带着女儿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来到了附近唯一的宠物诊所。宠物医生是个青皮寡瘦的小伙子,听我大概描述了它的症状后皱着眉头开了张化验单子:“先付化验费,问题估计很严重,这只狗有可能患上了犬瘟热。”“犬瘟!?不可能,它刚刚还在活蹦乱跳,只是趴在地上睡了一小觉,突然就这样了,怎么会是犬瘟呢?”医生爱理不搭地说:“这得化验结果出来了才知道。”将我递去的元钱草草塞进抽屉,他接过它转身进了旁边挂帘子的房间。

我们忐忑地坐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帘子后的动静,这情况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我和女儿都缓不过神,一度失语。窸窸窣窣半晌功夫,医生把它抱了出来栓在靠墙的输液台上,得知我们是刚刚才在街边买的它,医生更加肯定地说:“确实是患了犬瘟热,而且绝不是最近一两天的事,说实在话,这么纯这么好的金毛猎犬,怎么可能块就卖给你们,上当啦!”

它趴在输液台上看着我。我紧张地问医生:“犬瘟热怎么治?”医生僵着脸回答:“这种病的治疗周期很长,还是要根据狗自身的恢复状况,少说十来天,有些持续个把月,所以费用很高,动辄数千元上万,甚至更多,你要考虑,到底要不要花这些钱。”小老头诡异的眼神、不断扯拽项圈的动作、先声夺人的狡辩……刚刚发生的一切如同幻灯片般往我眼前掠过,我瞬间明白了它的境遇,读懂了它哀怨眼神所包含的一切炙热与期盼。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治。”医生愣了一下,喉结往上滑动后返回原位凸起,接着严肃起来:“狗一旦患上犬瘟热,治愈率相当低,活着的可能性不大。”我迫切地追问:“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无论花多少钱都治不好?最后还是得死?”这时候,我听见女儿抽泣的声音。

它突然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它往鼻腔深处发出尖细的嘤咛,它冲我们奋力地扑过身来,一次又一次,都被固定的项圈生硬地扯住甩回去。医生说:“我建议你们给它做安乐死。”“安乐死!?”“是的,因为犬瘟热到了后期会引发神经症状,抽搐、昏厥,极少数保住命也会留下后遗症,甚至瘫痪,那样的话,作为它来说,更受罪。”我惊呆了:“不不不,医生,想想办法,想想…”医生平静地打断:“这样的病例我见得多了,只有安乐死是最好的选择,尸体我们负责专业火化,可以免去你们很多的麻烦。”

女儿的抽泣抑制不住变成了痛哭,她上前抱住它的脖子,泪流满面看着我恳求说:“走啦,妈妈,我们带它回家。”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它垂下眼睑,安静地匍匐。静默,静默,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我们初初与它相遇,我们尚未实践憧憬,我们甚至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可现在,却在这里,探讨商量如何让它死的问题……

抽搐再度来袭,女儿吓得闪躲开来。它又开始作呕,腹部如同被抽空一般干瘪;腿脚不听使唤,毫无规律地扑腾;身子颤抖喉咙嘶哑、目光呆滞眼神散乱;我立在一旁呆若木鸡,医生说:“看到没,发作起来就这个样子,这些都是犬瘟热后期症状,没得救了。”我瞠目结舌,医生接着问:“两种安乐死的针水,国产进口的块,国产的注射进去还要难受一会儿才会死,进口的注射进去没有感觉就死了,你想选择哪种?”

我的大脑里扎满了玻璃碎片。它似乎抽搐得更加猛烈,口水在抖动的嘴角肆意流淌,眼睛紧闭无声抗拒,表情狰狞而又无辜。我突然意识纷乱常态崩颓,我于恍惚中低声对医生说:“要贵的,要不疼的,要没有感觉的,贵,不疼,没有感觉…”我掩饰性地背过身七颠八倒慌手乱脚往包里摸出钱颤抖着塞给医生,医生问:“我们给它注射的时候你要不要在一旁看着方便确认?”我心惊肉跳一把抓起女儿的手几大步跨到诊所门口企图夺路而逃,女儿哭着甩开我:“它醒啦,妈妈!它醒啦!”

我回过头,看见它乖巧可人的样子,一切恰如初见般美好。它用两只前脚把身子支撑起来稳稳地坐着,它眼眶湿润对着我们不停地摇尾巴。女儿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放声大哭。它把脑袋软软靠在女儿的肩膀上,轻声呜咽。它看着我,我却无法直视它,心一横,我过去扯住女儿的手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诊所。

傍晚的城市华灯初放,我在回家的车上迎着风肆意流泪。收音机里传来整点报时的声音,八点钟。一段偶遇开始到结束,一个生命喜悦至死亡,三小时。

时光飞逝,大半年很快溜走。我们驾车来到滇池边,春暖花开的日子,女儿拉着风筝在大堤上跑来跑去。

突然,我听见一声怒喝,循声望去,米开外有只高大健硕的金毛猎犬挣脱了主人的控制,疯狂地冲我直奔而来。还没等我回过神,它已经到了我身边,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动不动。它开始绕着我的裤管嗅,俯下身用舌头舔我的鞋面;它呜咽嘀咕发出欢喜的声音,它强迫自己稍事安静坐在地上抬起脑袋与我对视;它将头探入我垂着的手掌心来回摩擦;它仰起脸眨巴着眼睛轻轻地哼唧;它闻我的手用舌头舔我手背……

一股近乎狂野的惊喜猛烈地撞击我,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那种言说一切的眼神!我心跳急剧屏住呼吸,试探着伸出双手抚摸它的头,我轻轻翻起它的右耳,我俯下身用嘴吹开它耳朵上浓密的毛,我看清楚了那个记号!我冲着远处的女儿激动地尖叫:是它!

它的主人疾步追了过来,捡起拖在地上的狗绳。他将它拉回自己身边与我保持安全距离,他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吓到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没拉好,对不起,这狗平时非常听话,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它与主人渐行渐远,女儿扯着风筝跑回我面前,看着我诧异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

后记

三小时,一对母女与一只金毛猎犬的偶然相遇生死别离并非杜撰,而是我嫂嫂的亲身经历。素来豪放爽朗的嫂嫂在与我讲述这事件过程中数度哽咽,潸然泪下。

嫂嫂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只金毛的眼神。最后之所以狠下心拽着女儿豆豆头也不回地离开,是因为无法接受那生命将死的事实。

嫂嫂一直心存侥幸,幻想宠物医生看中狗的优良品质从而滋生贪念,再次欺骗自己,收了钱讹走人最后留下狗医治好高价转售,无论如何,也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于是,我编织圆满结局,安慰无辜被卷入的嫂嫂和侄女。让文字来记录人性的势利与险恶,让想象来坚定活着的丰富与奇迹。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哀恸,我们更加爱惜鲜活的时光。

尊重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哪怕是看见一只蚂蚁干瘪的尸体,我们也该放慢脚步,静心思考,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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